红楼轶梦‖第七回(上)
个人图书馆-韦诡 2023-06-06 21:15:26

第七回 醉院本情词感双玉 厌经书软语诉群芳

上回说到宝玉自秦钟殁后,百无聊赖,心中只是郁闷,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。虽经元妃归省贾府之盛况,也未使他开心起来。后众姐妹奉元妃之旨搬进大观园居住,让宝玉也随进园中读书。宝玉正因心情不好不愿上学,此举恰合自己心意,又能与姐妹们一起玩耍,方才高兴起来。刚进园中,满眼宜人景色,令人心旷神怡,一切新鲜可意,宝玉一时只觉心满意足,竟暂时忘了以往的烦恼。正如《红楼梦》第二十三回所言,“每日只与姐妹们一处,或读书,或写字,或弹琴下棋,作画吟诗,以至描鸾刺凤,斗草簪花,低吟悄唱,拆字猜枚,无所不至,倒也十分快意”。但过了几日,便又常想起以往事来,心中甚不自在,只觉干这也没兴趣,做那也不开心,出来进去,站起坐下,都觉好没意思。而那些女孩子们谁也不知宝玉的心事,只顾在那里高乐。越是如此,宝玉就越觉烦躁,坐卧不安的。有时想到外边耍耍,可又一想出去也没什么好玩,心中越发不是滋味。谁知那茗烟可是个聪明的主儿,看见主子如此景况,心里很是着急,就成日想着宝玉还有什么不曾玩过的物事。


(资料图)

到了三月二十日,天气晴暖。那茗烟忽然灵机一动,跑到街上各书坊内,竟买了许多古今小说及传奇院本。他抱将回来,先放在外面书房内,再把宝玉叫过来翻看。宝玉一见这些东西,如获至宝,喜出望外,搬起来就要往园里跑。茗烟赶紧拦住道:“哎呀我的小祖宗,你可不敢拿进去。叫人知道了,我还在这儿呆不呆啦?”可是宝玉怎能舍得丢下这些盼望已久的宝贝?非要带进去看不可,二人争执不下。最后宝玉才先拣了几本文词雅道的,说放在自己榻头,只在无人时看,同意将那些粗俗过露的暂藏于外边书房里。

宝玉把书拿回怡红院,悄悄藏自己枕头下面,有时见无人便拿出来翻看,有时故意把身边的丫鬟们支走自个儿阅读。哪知这类书竟像有特殊功能似的,叫人一沾便不愿放下了。宝玉如饥似渴地读着,心中就想:原来天下的书并不都是味同嚼蜡的,竟也有如此脍炙人口的精品佳作,让人如食糖饴,似饮美酒,真真是回味无穷。渐渐的他想着丫鬟们谁也不认得字,不会知道他读的是什么书,也就不再避讳他们。一次中午,他读得入了迷,麝月叫他吃饭,连喊三五次,他都不理不睬。晴雯见了起急了,上前一把把书从宝玉手上抢过来,叫道:“我说二爷呀!这几天日头怎么打西边出来了?以前见了书就像见到妖怪似的,可如今真是浪子回头了罢!再说啦,书再好读也不能当饭吃嘛!”急得宝玉忙起来夺书,一面央求道:“我的好姐姐!快把书给我,我吃饭还不行吗?”袭人一旁看着,只道是宝玉开始改邪归正,知晓读书了,心中也高兴不已。

三月下浣的一天,宝玉吃罢早饭,眼看日头冉冉升起,心情也好不畅快,于是便带了一套《会真记》传奇脚本,就要出去。袭人见了,问道:“宝玉,要去哪里?”宝玉回道:“今日气爽风柔,我要出去找个僻静地方好好看书。”袭人忙招呼碧痕道:“去!跟着二爷!”宝玉听了,摆手道:“不用,不用!我喜欢独自在一处看书,不要打扰我啦!”袭人无法,只好由他出去。

宝玉走到沁芳闸桥边,四处观看。他看见桥南边小山上的桃林里,株株桃树开满桃花,满眼春红,芳香沁人心脾,便爬上山包,来到一棵大桃树底下,一屁股坐在嫩草上面,展开书卷,第二遍从头细看起来。正看得入迷,只见一阵风过,树上桃花竟落他一身一书。他怕践踏了它们,就把这些落红兜起来,来到池边倒进水里,任它们飘流而去。谁知竟遇见出来葬花的黛玉,问他看的什么书。他骗黛玉说不过是《中庸》、《大学》之类。可黛玉偏不信,非要看看不可。宝玉见支吾不过去,便一面央求着黛玉不要告诉别人,一面把书递给她。不料那黛玉不看也罢了,一看却一发而不可收,竟也看得如痴如醉。而且她博闻强记,许多词句一过目便烂熟于心,并与宝玉上演了一出用剧中精彩词句相互取笑的喜剧,这在《红楼梦》第二十三回中描叙甚细,不必多赘。只是从此宝玉常常把自己看过的好书偷偷借给黛玉看,二人常在无人处相互交流阅读体会,借此抒发各自的情愫。

有道是“做事别上瘾,上瘾犟死人”。那宝玉自从迷上宋元话本、杂剧院本之后,就视“四书五经”等经学典籍为敝屣,再也不愿多沾它们一下,每天只拿着《牡丹亭》、《会真记》、《长生殿》等书舍不得放下。有许多次,他看书直看到夜半更深,也不歇息。不管袭人怎样催促,也无济于事。总是等晴雯实在看不下去了,性子上来,大声吵吵道:“我说宝玉,你还让我们这些下人活不活了?我们像牲口似的忙乎了一天,这腰都快要累断了。到这时候还不叫睡觉,你和我们有仇怎么的?”宝玉这才笑着道:“姐姐们不要怪嘛!我这就睡,这就睡行了罢!”于是大家方才笑着上床歇息。

其实,袭人虽然也为宝玉嗜书不睡而熬得够呛,但心中却着实高兴不已。因她只知道宝玉读书突然用功起来,而并不知道宝玉读的是什么书,只当是那些“圣贤书”,便暗暗为宝玉庆幸,也为自己庆幸,庆幸宝玉前途有望,更庆幸自己前途有望。当然,其他丫鬟们也为此事而高兴,只是与袭人的心情不同而已。

这一日下午,因宝玉独自出去找地方看书,怡红院里如晴雯、麝月、碧痕等大小丫鬟都自行其便,或出去赏景,或在家下棋,或相围打牌,只有袭人坐在房内为宝玉清理床铺。只听哪个小丫鬟叫道:“太太来啦!”袭人听了,忙出来迎接,把王夫人和跟随来的彩霞让进屋内坐下,并令人上了茶来。在家的其他丫鬟们也都统统停了手中的营生,俯首帖耳两厢站立。

王夫人呷了一口茶,向大家微微一笑,然后向袭人问道:“宝玉哪里去了?”袭人小心回道:“出去了。”王夫人稍有惊讶,问道:“出去做什么?”袭人正张嘴要说,晴雯赶上来说道:“看书!”王夫人抬头看了看晴雯,嘴角撇了撇,道:“我问你了吗?”把个晴雯窘得满脸通红,眨了眨眼退了下去。袭人赶忙回道:“是的太太,宝玉的确是出去看书去了。”王夫人道:“怎么?他现在知道读书要紧啦?”因刚才晴雯吃了没趣,别的丫鬟都不敢回话。只有袭人又回道:“是的,太太!宝玉近日也不知怎的,竟忽然像变了个人似的,整天把自己埋在书堆里,夜里不到半夜三更便不会歇息的。”王夫人听了,沉吟着道:“是吗?”转而满脸堆笑,向着大家道:“这我就放心啦!你们听着,宝玉不只是我和老爷的儿子,更是老祖宗的宝贝蛋儿。你们要好好侍候他,叫他在园子里不要光顾和姐妹们厮混,千万不可荒废了学业。那可是要耽误他的一生前程的。话又说回来,你们要是给我把他侍候好了,将来宝玉能仕途大显,光宗耀祖,到时候我是少不得要奖励大伙的!”

说完,王夫人又道:“大伙先出去一会儿,我想与袭人说几句话。”丫鬟们听了赶快一哄而散,唯有袭人端坐着,一动也不敢动。王夫人见大家都已散去,回头向袭人道:“袭人啊!我知道,这群丫鬟里头,只有你算是个最懂事的,听说你总是苦口婆心地规劝宝玉要发愤读书,安身立命,可知你是个好孩子。老太太也常在我跟前夸你呢。”一席话说得袭人不好意思起来,低头回道:“太太不要夸我,我虽然不曾读书,但我知道做下人的该守的本分。该做什么,不该做什么,我都明白。”王夫人听了笑道:“真是个好孩子!有你这样的人跟着宝玉,我也就放下一半心啦!干吧孩子,我不会亏待你的!”

正说着,听到外面有人喊道:“宝玉回来啦!”那宝玉原正在小山上看书,忽然想起曾与黛玉约好今日去她那儿讨论研读传奇院本的内心感受,就匆匆赶了回来。哪知进了院门,便见王夫人站在房门口,眼睛直直地看着他,便吓了一跳,忙把书放在背后,笑着道:“母亲来了?”王夫人笑道:“这孩子,看书有什么丢人的,还藏着掖着的。我来听说你最近读书很用功,这很好。我想老爷知道了,一定也会高兴的。我就不多呆了,我还得去老太太那里打牌去呢!”说完,就站了起来。

宝玉看着王夫人、彩霞走出了怡红院,方长长出了一口气。这其中的奥秘,目不识丁的丫鬟们怎会知晓?

再说林黛玉,自从那次在葬花途中路遇宝玉,看到《会真记》后,便也被那些话本、院本所吸引。每读到那些脍炙人口的词句,辄反复吟咏,甚至夜不能寐,致使往往咳嗽不已。紫鹃虽也不断相劝,怎奈黛玉执意不听,也就无能为力了。昨日在稻香村玩罢回来时与宝玉同路,二人约好今日下午在潇湘馆相会,讨论书中的绝妙好词。所以黛玉吃过午饭也不歇息,俯在案上反复翻看着《牡丹亭》,不时默默吟诵着其中的一些精彩段落。

只听紫鹃在外边笑道:“哎哟!二爷来啦!快请进!”就见宝玉风风火火跑了进来,气喘吁吁,一面作揖道:“实在对不起,我吃了午饭就出去看书,把这事儿给忘了!得罪!得罪!”黛玉抿嘴笑道:“这么说你该罚啦?”宝玉连连道:“该罚!该罚!”黛玉问:“你愿受什么惩罚呢?”宝玉笑着道:“一切听凭妹妹发落!”黛玉听了笑着叫道:“紫鹃!”紫鹃应声进来。黛玉向紫鹃挤挤眼,道:“去,把我为二爷准备的"刑具’拿来!”紫鹃一听忙笑道:“得令!”便进了里间,一会儿拿出来一个盖碗。揭开盖子一看,原是一碗莲子参汤。黛玉笑着道:“我已经叫紫鹃热了两回了,还不凉。快喝下去罢!”宝玉这才咧着嘴笑着,道:“好嘞!如此刑罚,俺宝玉甘愿担承!”说得三人都笑起来。

宝玉喝完参汤,接过雪雁端过来的漱盂漱了漱口,才坐下又笑了,说道:“妹妹把《牡丹亭》看完了?”黛玉道:“说不上完不完。有的书读一遍就再也不想翻了,可有的书你读上三遍五遍也觉得不过瘾,总得回味再三。”宝玉拍手道:“这么说,《牡丹亭》已经把你给迷住了!”黛玉道:“别说得那么难听,什么迷住不迷住的?前几日我从梨香院外边过,听见里面学戏的唱《牡丹亭》,还真把我给迷住了,方知天下竟有如此美妙动听的曲词。如今又读了几遍,我只是觉得书中的人和情节是那样的吸引我,让我不得不跟着作者的思路走,与书中的人物共悲欢。又如《会真记》、《长生殿》等,都是这样。”宝玉听了,道:“好啊,你的收获真不小啊!”黛玉咳嗽了几声道:“是的。我总觉得崔莺莺、杜丽娘和杨玉环等女人的命运特别值得世人同情。作为一个女人不能真正主宰自己的人生,才是这个世界最大的缺憾。”宝玉点头道:“妹妹所见,我颇有同感。只是我对这些书有一件不大满意的地方。”黛玉惊讶道:“啊?不妨说说看!”

那宝玉张了张口,笑了笑,道:“我说了,有的人又会说我犯傻了。”黛玉抿着嘴又一笑:“那就别说了。”宝玉道:“我不是说妹妹,我是说他们会说我傻。”黛玉追问道:“他们是谁?”宝玉道:“你又不是不知道。妹妹你不觉得吗?这些书总的来说的确很好的,只是书中的男主角都有点那个。”黛玉再问道:“哪个?”宝玉笑了笑,道:“我就是想不大通,都是那么重情感的男人,为何都要十年寒窗读那些无用的经书,又去赴那个毫无意思的科举考场,最终又非得弄一个害人又害己的昏官做呢?像我这样,整天吟诗作词,下棋临帖,虽对尘世无有大用,也不至于祸国殃民嘛!”听得黛玉吃吃直笑,说道:“你呀!简直是妗子守寡——没舅(救)啦!怨不得舅父逮住你就数落,原来是"朽木不可雕也’!这话要是叫你的宝姐姐听见了,非闯进来与你理论理论不可!”宝玉挠着头嘿嘿笑道:“她不是没在场嘛!”

话音没落,就听外面袭人喊道:“宝玉在吗?”紫鹃听了忙出去迎接,道:“你这小蹄子!什么时候进的院子,也不吱一声,倒吓我一跳!”袭人像掩饰什么似的笑道:“哪里,我才进来。”宝玉听了,出来说道:“不是不叫你们来叫吗?”袭人道:“你以为我老想跑这冤枉路呀!才老祖宗派人来叫你,说是哪个府送来几筐荔枝,要你和林姑娘去品尝呢!”宝玉一听,回头看着黛玉,笑着向黛玉作揖道:“妹妹,咱们一同走吧?”黛玉笑道:“瞧你那样儿!”于是他俩与袭人一同出了潇湘馆。袭人回了怡红院,宝玉、黛玉厮跟着出了园门,向贾母院走去。